清涼寺壁畫“何時歸”

2025-03-18 17:46:14來源：河北日報

□郝建文

編者按

石家莊市毗盧寺壁畫，堪稱我國藝術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備受世人矚目。然而，在毗盧寺西北方向約50公里處的行唐縣劉磁溝村東，曾有一座清涼寺，寺內的三菩薩壁畫同樣精美絕倫，卻鮮為人知。究其原因，是早在20世紀20年代，這幅壁畫流失海外，成為大英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之一。

如今，在行唐縣博物館，一幅高4米、寬3.9米的行唐清涼寺三菩薩壁畫摹本成為醒目的館藏展品。曾經(jīng)，世人只能在大英博物館領略清涼寺三菩薩壁畫真跡，而河北博物院文博研究館員郝建文接續(xù)前人情懷，組建26人團隊進行等比例臨摹，讓這份流落海外的壁畫以獨特方式“重返故鄉(xiāng)”。

摹本巡展全國并無償捐贈，讓公眾得以領略壁畫風貌;眾人接力，彰顯中華兒女的家國情懷;義工模式的探索，為文化遺產(chǎn)活化注入民間力量……當臨摹之作成為連接古今中外的“文化信使”，我們看到的是文博工作者的執(zhí)著與默默付出，也是一個民族對文明根脈的深情凝望。

自1984年至今，四十余載壁畫生涯，筆者參與過磁縣北齊皇陵墓道壁畫的揭取，主持過曲陽五代王處直墓壁畫臨摹，負責過定州開元寺塔壁畫臨摹，仰望過曲陽北岳廟恢弘的壁畫……但從未想到，會執(zhí)筆為橋，去促成一件流落海外的巨幅壁畫以摹本的形式回歸故土。

行唐清涼寺三菩薩壁畫，真跡現(xiàn)藏于大英博物館，是該館收藏的單幅壁畫中面積最大、畫幅最高的壁畫珍品。與其說我有緣，毋寧說是大家自發(fā)地“續(xù)緣”，共同完成了一項文化使命。壁畫摹本捐贈給行唐博物館永久展出后，逐漸成為最受歡迎的館藏，無數(shù)人從欣賞中收獲慰藉。這些讓我深深領悟到，文物真正的歸宿是活在當下，在故土的凝望與呵護中綻放最質樸的光芒。

巧遇：掀開歷史遺失的一角

2010年春，我?guī)ш犎バ刑瓶h做文物點復查工作，在縣政府招待所前廳墻壁上看到了一幅彩色大照片——三位菩薩衣袂輕揚，眉目含慈，金紅交疊的華彩穿透歲月直抵人心。

平時，我對古代壁畫關注頗多，特別是河北的壁畫。但對眼前的三菩薩壁畫，我竟一無所知。

三尊菩薩均被分作大小不等的4塊，又拼在一起。觀音菩薩為主尊，左邊是普賢菩薩，右邊是文殊菩薩。觀音菩薩凝眸而立，衣著華麗，體態(tài)輕盈。繪制大氣、精美，設色采用礦物質顏料，顯得沉穩(wěn)厚重。畫師兼用瀝粉貼金工藝。可以想象，當初它是多么富麗堂皇。

從照片來看，當時揭取者已考慮盡量讓人物面部和手部完整。只是揭取技術不夠成熟，分割部位丟失的畫面較多。盡管如此，依然能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莊嚴神圣氣息。

招待所老管理員見我駐足良久，便嘆道：“這可是咱清涼寺的老物件，早漂洋過海成了外國的展品。”當時，同行的縣文物保護管理所所長閆煒告訴我，三菩薩壁畫早已流失到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而且壁畫是明代的，高達4米。我既心痛又吃驚，馬上想到淶源閣院寺文殊殿壁畫和曲陽北岳廟德寧之殿壁畫。但那兩處壁畫年代比它都早，而且這三菩薩壁畫透出的氣息并不像明代壁畫。

為何會流落海外呢?我決定弄清楚其來龍去脈。

尋蹤：跨越時空的追尋

行唐清涼寺建于金大定年間(1161年—1189年)，因歷代達官顯貴等去五臺山進香會在此歇腳，故又名“歇腳寺”。相傳，是五臺山僧人在寺內繪就了三菩薩壁畫。走訪中，我了解到許多信息。

村里老人回憶，上世紀20年代，戰(zhàn)亂致使清涼寺大殿坍塌，只剩下三菩薩壁畫和承載著它的那堵墻。如果連下幾場大雨，墻可能坍塌，壁畫也就毀了。清涼寺附近上碑鎮(zhèn)有個叫張老盤的人，覺得壁畫非常好、有價值，便通過古董商找來買主，將壁畫分割成十二塊裝箱運走。自此下落不明。

上世紀90年代，行唐籍的資深外交官劉光耀在德國慕尼黑宴請到訪的中國代表團。劉光耀先生于1940年生于行唐縣劉七里峰村，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德語專業(yè)，曾在上世紀90年代先后擔任我國駐德國大使館政務參贊兼研究室主任和我國駐德國慕尼黑首任總領事。席間，代表團中一位成員問：“劉總領事，您老家是哪里的?”他答道：“我老家是河北省行唐縣。”代表團另一位成員馬上說：“我曾訪問過英國，參觀過大英博物館，親眼看到一幅來自中國行唐縣的三菩薩壁畫。”

家國情懷深厚的劉總領事興奮不已，便向他詢問壁畫的相關情況，感謝他提供的這個重要信息。

1997年初的一天，時任行唐縣委書記的李遵英接到了劉總領事的來信。信中內容深深觸動了李遵英，他馬上進行核實。果然，在行唐歷史上確有清涼寺，寺里曾有三菩薩壁畫。只是清涼寺在戰(zhàn)火中被夷為平地，三菩薩壁畫也不知所蹤。

此事成為深藏在心的牽掛。2002年2月，時任石家莊市委副書記的李遵英率團到歐洲考察。他特意趕到大英博物館，親手拍攝了多幅三菩薩壁畫照片。“中國館展廳平面呈長方形，一進正門，兩邊陳列著其他文物，正對面便是我們那幅三菩薩壁畫，極其震撼。”至今他仍記憶猶新。

回國后，他精心裝裱了一批三菩薩壁畫的照片。我在行唐縣政府招待所看到的照片，正是其中一張。

落筆：二十六雙手的溫度

我明白三菩薩壁畫的藝術水平和文化底蘊，讓壁畫“回家”之念在心中生了根。

2017年冬，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學習期間，我與江蘇理工學院王巖松老師在網(wǎng)絡上交流，得知他正在籌備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千年壁畫百年滄桑——古代壁畫暨流失海外珍貴壁畫再現(xiàn)傳播與展示》。了解到清涼寺壁畫流失到了大英博物館，他便希望我能臨摹下來，參加全國巡展。

我沒有立刻答應。因為，臨摹壁畫，最理想的是對著壁畫原作臨摹，便于追摹古人用筆施色。而三菩薩壁畫真跡遠在大英博物館，不可能對著壁畫真跡去臨摹。就這么放棄嗎?退而求其次，對著壁畫高清圖進行臨摹可行嗎?怎樣才能獲得高清圖呢?

束手無策之際，一位新結識的朋友告訴我，他的女兒正在英國皇家藝術學院攻讀研究生，可以幫忙拍攝。很快，他女兒去了大英博物館。那晚，我興奮得難以入眠。第二天，看到打包傳來的片子，懸在我心里的那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能拍出這樣的片子已是相當出色。

此時，距離交稿已不足三個月了。時間緊迫，我決定成立臨摹小組——

我先找吉林藝術學院副教授桑蕾，她非常樂意參與，并把教繪畫的愛人邰浩然拉進了臨摹小組。隨后，河北師大副教授田紅巖、唐山職業(yè)畫家王亞新也進了小組。

臨摹工作分別安排在長春、石家莊和唐山三地。畫面被分割為三幅，最清晰那幅交給桑蕾，中間的交給了王亞新，最不清晰的畫面留給我和田紅巖。我倆都在石家莊，交流起來方便。各小組共找到21名助手，分別是丁志剛、王子瑩、王剴、牛曉云、石蕊、孫靜、邢良濤、張尤尤、張騫、陳勇、肖瀟、別昕宇、陳曉麗、范玉蘭、林晶、周鑫、周建萍、趙翊帆、郝頡宇、段香貴、錢景隆。

這是一個特殊的26人壁畫臨摹小組，沒有經(jīng)費，也沒有酬勞。年輕的助手們拓印畫稿很認真，粗線、細線以及墻體上的裂痕和脫落等均不放過。為了接近原作，我們用百草霜(鍋底灰)調膠來勾線，著色基本都采用礦物質顏料。打印圖片、做畫板、買礦物顏料和紙張等，都自掏腰包。

當時天氣正熱，石家莊組在河北師范大學的教室里，開著吊扇，廢寢忘食地臨摹，周六日也不休息。就這樣，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白紙上的顏色也一點點鋪滿了。其他兩組，情況也都差不多。

不久，三幅壁畫摹本完成，匯集到石家莊。然而，由于各人理解不同，摹本色彩存在明顯差異，刻畫程度也不同。于是，有的要洗掉重畫，有的要重新找形。在河北博物院工作室內，經(jīng)過一次次深入刻畫，反復對比，最終使線條和色彩和諧統(tǒng)一。

在裝箱郵寄參加全國巡展前，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從英國傳來——在敦煌研究院李娜老師(現(xiàn)供職于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以及牛津大學博士后、美國人傅希明(ChrisFoster，現(xiàn)美國國會圖書館工作人員)等幫助下，大英博物館亞洲部中國書畫及版畫負責人陸于平博士獲悉了臨摹事跡，提供了一幅清晰的壁畫照片供臨摹參考。得益于此，我們對整個畫面做了進一步的完善，做到渾然一體。

真跡：遠涉重洋有幸相遇

2018年9月，“千年壁畫百年滄桑——古代壁畫暨流失海外珍貴壁畫再現(xiàn)傳播與展示”展覽陸續(xù)在重慶、太原和北京等地巡展，三菩薩壁畫摹本是所有巡展作品中尺幅最高的。還參加了“第三屆‘一帶一路’壁畫論壇——傳統(tǒng)壁畫的復制與修復研究暨作品展”，引發(fā)人們驚嘆。

2019年5月2日，行唐縣組織幾位主要的壁畫臨摹者前往英國，去大英博物館觀摩和拍攝三菩薩壁畫，并搜集相關資料。我激動不已，迅速聯(lián)系了陸于平博士。抵達倫敦后，陸博士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她說得知我們要來，大英博物館壁畫修復專家Tracey Sweek女士表示愿意與我們進行交流。

那一天，我走進大英博物館中國館，仰望著屹立在展廳核心位置的三菩薩壁畫，仿佛看到了日夜想念的親人。我相信壁畫是有生命的，一定知道我們會來。

我想知道大英博物館是否收藏有當年清涼寺的建筑照片和碑刻拓片。陸博士告訴我，壁畫是柯林斯(W. F. Collins)上尉代表英國倫敦一家古董商店于1924年至1925年間購得。收藏家喬治·尤摩弗帕勒斯(George Eumorfopoulos)是在英國購入此壁畫，然后在1927年把它捐贈給了大英博物館。

當年，大英博物館研究員賓揚先生(Binyon)曾在1927年出版過一本書，提及收藏過程和當時的情況，可惜沒有外景和寺院照片等資料。不過，書里提到柯林斯上尉的筆記，說當時清涼寺有三殿，已荒廢。還說清涼寺有一塊1425年的石碑，說明了壁畫是山西五臺山寺院于1424年(明永樂年間)派人前去繪制。筆記還提到1437年和1468年曾兩次對壁畫進行補繪。

關于壁畫最初繪制年代，我感覺比明代要早，極有可能是清涼寺始建年代(金代)。因為在具體臨摹中，我曾發(fā)現(xiàn)右邊菩薩面部呈深褐色，和另兩位菩薩的面部顏色明顯不同，仔細辨別發(fā)現(xiàn)其面部殘留有白顏色，換言之，其深褐色的面部和五官是里層壁畫，應與后期補繪有關。

我向陸博士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回答我：“賓揚先生也懷疑過。”

博物館壁畫修復專家Tracey Sweek女士告訴我們：“這幅壁畫原來在二樓展示，考慮到震動對它有影響，便把它按原來的分割拆分后，挪到了一樓這個位置，然后又進行了拼合、修補。為了有好的展示效果，我們在12塊壁畫之間的空缺部位繪上了裂紋。”

仔細觀察可發(fā)現(xiàn)，12塊壁畫殘塊凸起來，連接殘塊的部位比原壁要低，這樣可確保新填補部位沒有對原壁畫進行覆蓋，這和我們國內壁畫修復理念是一致的。我們臨摹時，一些看不清、搞不明白的地方，這次面對壁畫實物也得以釋惑。

歸鄉(xiāng)：摹本捐贈真跡“何時歸”

臨摹期間，行唐有關方面表達了想出資收藏的想法。經(jīng)與參與者溝通，我們都認為無償捐贈給博物館是它最好的歸宿。2019年7月6日，“佛緣匠藝古縣華章——行唐縣清涼寺三菩薩壁畫摹本暨歷史文化展覽”在石家莊美術館拉開帷幕。“我代表行唐全縣父老鄉(xiāng)親迎請清涼寺三菩薩壁畫回歸故里!”捐贈儀式上，時任行唐縣委書記的楊立中動情地表示。

2023年7月1日，行唐縣博物館正式開館，清涼寺三菩薩壁畫摹本在展廳最醒目處永久展出。

幾年來，三菩薩壁畫引發(fā)持續(xù)關注。2024年4月，石家莊市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馮建法給我發(fā)來兩張清涼寺碑額殘石的照片及拓片，他一直在幫我留意這方面的資料和信息。2024年5月，我應邀去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做“流失海外巨幅壁畫臨摹實踐與思考——以河北省行唐縣清涼寺三菩薩壁畫為例”的講座。成都市泡桐樹小學西區(qū)分校美術老師張怡，通過網(wǎng)絡與我取得聯(lián)系。她表示：“我會用課堂的方式把文化傳承的精神傳播下去。”

中國有多少文物流失海外?以往的回歸，或是海外團體機構無償捐贈，或是民間收藏家回購后捐贈，但回歸之路漫長而艱辛。很多專家學者表示，可以探索讓更多流失文物以另一種方式回歸故鄉(xiāng)、滋養(yǎng)故土。臨摹三菩薩壁畫，給延續(xù)文脈提供了一種思路，有著不一般的意義。

如今，走進行唐縣博物館，站在展廳內，望見菩薩低垂的眉眼，總會想起我在大英博物館中國館，與漂泊的壁畫真跡相對的情形。那一刻忽然懂得，臨摹不是復刻形貌，而是讓文明的魂魄循著丹青脈絡，找到歸鄉(xiāng)的路。百年離散，丹青不老;流失海外，真跡何時歸?或許還會有更多動人的故事繼續(x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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